第五章 神圣的大札撒(1)

在历史上,总有若干时代人们爱对事物做无穷无尽的去探究、分析。理想、组织、计划,在其实施之前,常常经过了它们的无数敌人的极力抨击。

中古时代的亚细亚人,尤其是蒙古人,对事物可没有这么抽象的耐力。这并不是说他们缺乏理想。但是,各种理想,照它们那样,却不曾受过抨击,而只有在其发起了行动和各种事变的情况下,它们才有着一种意义。从蒙古史的记述里,我们仍然可以发现许多值得探究的问题,实则那些分析是从若干世纪中流漏下来的。现在留在我们眼前的,是那些事实。至于成吉思汗的宏伟计划,他自己从来也没有依其所想像的及依其所采纳的,用口头或用字面对外宣布出来。理想随同其创造者而逝了。我们只能看到蒙古人的足迹,而那些足迹也有一半随时代而湮没了。后世只保存着军事征服的编年史,死亡与焚毁的清单,法律与敕令的残片,以及或作干枯无味的传说形式或作神话形式的若干故事而已。

可是,我们明白,出自赤手空拳而终于巅覆地球的一种事业,只有根据一种充分的理想才能产生出来。我们同时也明白:自囿于这个理想的实现,这等于说离开了显明事实的场合。在这种情事中,心理也使我们离开实际,因为它是我们时代和我们文化的一个产物。而在种族上,在时间上,在空间上,一个鸿沟隔断了我们与成吉思汗。

这个流荡天涯的游牧民族领袖的伟大理想,即他一生为之奋斗的伟大理想,且赋于他以上帝般力量的伟大理想,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从他脑中产生出来的呢?是否当铁木真踯躅于无涯际的天边的时候,这个理想偶然一天像神怪似的从荒原中产生出来呢?或是当他在野幕的火边静听老辈闲话过去的时候,世界的形影以一个无防御的战利品出现于他的眼中呢?

我们都不晓得。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这应该在最初是一个纯粹理想,藉人的意志与奇想而构造出来,没有经过商讨与计算,没有受到从实际考虑的纷扰。当政治家们的估量曾在其中有所增补之先,事业已经在梦幻中完成了。

在那时候,未来的统治者不能精确地洞悉其意志的远大与其行动的阶段,这是比较有利于其成长的。假使他晓得其未来的敌人们的武装情况,他就会明白世界实际上是如何构造的,他或许要放弃自己的计划了。梦幻应当在最初的时候表现得十分强烈,因使实际的困难现状并打消或减弱他们理想的光芒,亦或更增加了他们的理想光芒发扬光大。

因为,不久后,成吉思汗就不得不承认这个形势了:世界非常的广大,而他的势力范围在一时却是那么地狭小。他深深体会到如要达到目的,就要先将在下者抬到上层。第一个条件是要有一个统一的民族。然而,这个民族并没有存在!这需要严厉的法制与随时可资行动的国家组织。然而,蒙古各部落仍处于混乱的状态!

唯有野心始终是一团烈焰,在那些事实的力量前,这个烈焰变得闪烁无力了,而依违于当时状态的没有目标的政客将只能面对失败而束手无策了。像成吉思汗,自命为世界的合法主人翁,而那时还要恐惧于每个强横的部落首领,假如面对着实际现状,他不能闭下眼睛而做他的梦想,其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成吉思汗所资以建立其国家的材料,在其开始时代,是极其薄弱的。无疑,游牧人民仍为过去永远如是的出色斗士,富有征服与大无畏的精神。然而,谈到秩序与服从,那他们便不高明了。不间断的战争与彼此关系的不稳定,甚至扰乱了彼此互为亲属的各部落的天然关系。骨肉的残杀、抢人、背誓、盗窃、勒迫,都是常见的事。就是我们认为成吉思汗可以驯服他们,可是,靠他们来创造一个国家,这是无法想像的。

在成吉思汗的面前,有一个无比广大的行动空间。但最让他感到困难的,乃是必须以流血牺牲为代价,然后国家构造才能进展,而他必须维持这种流血斗争的局面,但是为着藉此以挽救自己的生命。他须同时播种战争的种子而又要去教化人、杀人而又化人,伤人而又疗人。

成吉思汗立国之初三十年,在对外问题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作为。他的任何举动都不能让人怀疑他在蒙古地面准备着什么特珠的和新的创建来。然而,恰是这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在蒙古高原纵马驰骋的年头中,通过努力奋斗,纵横捭阖,逐步在各方面实现了建立国家的雏形。当他的国家第一次以一二○六年大会的决议而初具规模的时候,一切都已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调动的预备军队,屡试不爽而实际可用的法制,根据伟大传统习惯的国家理想。而对中原王朝来说,即这个新建立的草原强国第一刀指向了他们,人们惊异地发现从数年前混乱不堪的地方来了一个强大的敌人。

战争创造了蒙古帝国。直至最后之日,战争仍是帝国的目的和帝国的意义。因此,我们可以理解成吉思汗以军队当作其创造?的骨干的缘故。按蒙古各部落的作战能力来说,他不需要作准备战争的动员,关于兵员问题,他并不必在那上面发愁。游牧民族是人人皆兵,甚至妇女也常常随军出征。问题在于将那些武装群众练成一种随时可用和无条件受训练的利器。必需制止那些独立倾向的人,灭亡朝代的代表者,以及其他仇视现存国家的人,有利用军队之可能。创立一个军事国家,在那里面,军队的权力占了第一位,而又不至对政府构成威胁,这不是一个平凡的工作。可是,成吉思汗曾尽善尽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使此后永远不发生叛变的事情,即使传到他的儿子,他的孙子,也不会发生。罗马武士斗争的祸患,在蒙古国家不曾发生。

成吉思汗先从完全改组军队着手。截至那个时候,人们只见过以家族与部落为组织军队的单位。这种队伍,代表着独立主义派主张的危险地方,现在被解散了。成吉思汗把军队分为每一万人的单位,号为“图蛮(Touman)”。其中之一个“图蛮”,是一整个的军团,它拥有广大的独立权,并直接由君主发号施令。就是皇朝的亲王,也没有将“图蛮”的人员互相调动的权限,这个限制的目标是求避免各军团发生不和与嫉妒。挂藉于某一个图蛮,甚至被指为世袭的,这是要在军队里制造出一种特别的传统关系。一个人的后裔,虽经过好几世纪,仍然在同一旗下服役。

从外表看来,这一类军团所呈现的状态,虽然看起来是很严密的,一种活泼的生活和军队各阶层中之恒久不变的运用,却使之蓬勃有生气。军队内部的管理是近于德谟克拉西式的(民主——译者注。)。首领由下级军人选举。每十人选出一个什长。各什长合起来就他们里面选出一个官长,这个官长统带一百人;那些百夫长选出他们的官长,在这个官长号令下的有一千人,而这些千夫长最后选出图蛮的长官。军令严格地规定最有能力的应得到迅速的擢拔。每个士兵都应知道元帅的令杖存在于他们的囊中。

成吉思汗,以其军队统帅为专制君主的身份,当然可以随时更改军官的进级程序。不称其位的军官可受降黜处分。可是,升级的标准,并不是只在于骁勇善战。一个首领,凭藉其毅力与魁梧的体格,而不懂得军队的运用,成吉思汗则认他为完全不堪任用的。

军队应成为一种平民的军队。出身的来历可以不论,而唯有能力才可作为标准。即使昨天还是敌人,一旦忠实输诚,则一切上进之阶都可让他走上。当成吉思汗有一天发现了在俘虏里面有一名手段高强的弓手,他便给以献其所能的机会。这个人不仅能射中极小的鸟,且能使第一枝箭的中间被另一枝箭贯穿了。过了几年后,这个人便成了一个图蛮的长官。